作者：玉山

《紅樓夢》里四大家族，富貴尊榮，聲勢煊赫，尤以賈家為首，乃榮國公寧國公之后，世爵顯宦，鐘鳴鼎食，光焰不可逼視。

但是賈家怎么富貴也不免有窮親戚。這些窮親戚如何自處，卻是人間另一種文章。

（一）想沾光的，尊嚴喪盡，甚至枉丟性命

金榮家和賈府的親戚關系，拐了一個彎，又一個彎。他的姑媽嫁給了賈璜，賈璜是賈家謫系，但寒酸的很，“守著些小的產業，又時常到寧榮二府里去請請安，又會奉承鳳姐兒并尤氏，所以鳳姐兒尤氏也時常資助資助他，方能如此度日。”賈璜夫婦倆傍著鳳姐兒、尤氏，金榮家傍著賈璜夫婦，就這么個關系。

靠姑媽拜托尤氏和王熙鳳，金榮得以在賈家族塾里蹭個學上。若單純只是為了分享點教育資源，也沒有什么可說的，這個我們都能理解。金榮如果懂事，肯發憤讀書，甚至不失為一個勵志故事。

可是金榮哪里是去讀書的呦，不過和薛蟠混在一起，斗雞走狗，賞花玩柳；尤不堪者，充當起薛蟠的“契弟”，一味做那腌臜下流的勾當。

更可怕的是，金榮的母親，對此居然沾沾自喜，認為既能免費上學，又有免費茶飯，“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”；何況還攀上高枝，“那薛大爺一年不給不給，這二年也幫了咱們有七八十兩銀子”。她絲毫不在意兒子能否讀書成才，眼里只看到一點子小便宜，豈不正是人窮志短。

可是世上便宜哪有那么好占的。為了那么好處，自己忍氣吞聲，不敢為學堂打架的事論理倒也罷了；尤不可恕者，親手把自己的孩子推進火坑，送到薛蟠那淫邪變態的口中，被活生生地摧毀。

金榮之后如何，我們不知道，也實在不忍與聞。看看另一個沒有志氣的孩子，就什么都能想到了。

秦鐘，是秦可卿的弟弟，賈蓉的小舅子。他的老子秦業，當個工部營繕郎的小官，與賈家結親，但家境懸殊。他的姐姐秦可卿，巴心巴肺地把他帶進賈家，實指望能借助賈家的雄厚資源，為兄弟鋪好道路。

秦鐘的“起點”是遠高過金榮的，不僅是賈家正經親戚，而且一進來就傍上了賈寶玉，他又占到什么便宜了？

秦鐘原本雖然沒什么優點——也就長得好，但還算個干干凈凈的人，并沒有什么下流無恥的惡習。但是跟賈寶玉交往沒幾天，就迅速學會了腐朽墮落，假上學之名，行種種不堪。

如果不來占賈家這個便宜，秦鐘沒有機會接觸腐朽骯臟的豪門生活，或許還能保個平安。但是一步走差，就萬劫不復，變得不人不鬼：姐姐出殯當天，他半點不悲傷，一路只跟賈寶玉討論哪個小妞可以調戲，“此卿大有意趣”；晚上又逮著小尼姑智能，“得趣”一番。是賈寶玉把他帶入縱欲無度的腐朽生活，而他偏偏對此毫無抵抗力，小小年紀耗盡了氣血，以致一命嗚呼。豈不悲哉！

本來窮也不打緊，捱過去并不是那么難；如果謹守本分，自尊自強，不去貪圖那些非分的東西，哪里就至于此。

窮不可悲，窮而沒志氣才是可悲的。所謂君子固窮，小人窮斯濫矣。

（邢岫煙）

（二）有骨氣的，自尊自強，創造自己的境界

處于窮困境地的多了。賈家窮親戚里，也有品格出眾，令人敬佩的。

譬如邢岫煙。她是賈赦之妻邢夫人的侄女，因生活困難，舉家投奔了來。雖寄人籬下，處于珠堆翠繞的富貴環境里，邢岫煙裙布釵荊，卻別具煙霞之色，并無半點求乞之容。住在迎春那里，迎春的婆子丫鬟，她從來不使喚，還拿出東西打賞；支應不濟時，她典當了棉衣，也不肯開口求人；薛寶釵看她清寒，送了衣服，她婉言謝卻，還掏出荷包贈與鶯兒；賈寶玉生日，熱鬧得什么似的，邢岫煙也是這一天生日，可是她守口如瓶，一字不吐。

就這么溫柔淡雅，從容貞靜，不卑不亢。她懂得如何自尊，因而得到了所有人的敬重。

賈寶玉推崇她“不是我們一流的俗人”，王熙鳳打心里愛她敬她，薛姨媽十分中意，本想為薛蟠求娶，心里卻反復躊躇，怕糟蹋了好女孩，而最終聘與薛蝌。就連孤傲至極的妙玉，萬人不入目，卻獨與邢岫煙相得，結下半師之誼。

冬日賞雪一回，姊妹們個個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羽紗，薛寶琴雀金裘，更是五彩輝煌，映襯著皚皚白雪，如花團錦簇。而邢岫煙連件遮雪的衣服也沒有，著著舊氈衣就來了，就那么從容自信地與姊妹們一起賞雪，寫詩，既無慚色，亦無傲氣，一句“任它濃淡冰雪中”，正是自家精神的絕好寫照。

邢岫煙處于困窘之中，卻絲毫不貪圖別人什么；見識超然，卻沒有半分孤高之色。雖然表面的容顏、才華似乎不出眾，但其人品見識，其實遠在賈家一眾姊妹之上。

這就是窮困里活出境界的典范。

再如賈蕓，賈府族人，西廊下五嫂子的兒子，父親早亡，家道中落。這經濟上的窘迫卻使他幸運地避免成為紈绔子弟，而得以健康、正派地成長。

（賈蕓）

他聰明伶俐，勤奮上進，珍惜每一個機會，向上攀登。他與放高利貸的倪二住街坊，卻從來沒有開過口，自尊穩重的士族子弟作派贏得了這位草莽英雄的敬重，而慷慨借予錢資；熱忱而恰當的應對，貴重又適宜的禮物，贏得王熙鳳的歡心，而給予展示能力的機會；心有靈犀的相逢，進退得當的試探，為自己贏得美好的愛情。

賈蕓求人，但并不卑微，因為他不是乞求什么施舍，而是為自己爭取大展身手的舞臺。做事，有條有理，漂亮周到，安排人進園種樹種花，他先行打招呼，讓姑娘們可以回避，這說明，一則，他懂禮數，二則，他也有敬愛女孩之心。賺了些錢，他并不是用于個人享受，而是補貼家用，孝敬老母。在賈家那種子腐朽糜爛的紈绔作風里，賈蕓真是一股清流。

尤其是與小紅的愛情，洋溢著青春陽光的氣息：一次偶然的相逢，彼此多看了一眼，就種下幸福的源頭，一個有意無意地丟了手絹，一個心有靈犀地去還手絹，還上的卻是自己的。不動聲色地交換了信物，既熱烈大膽，又波瀾不驚。這是最浪漫的一見鐘情，更是最深摯的惺惺相惜，賈蕓、小紅，同樣聰明伶俐，同樣出身寒微，同樣積極上進，精神上的高度契合，才是兩人美好愛情的堅實基礎。

（小紅）

這個朝氣蓬勃的青年，他渾身上下都充滿活力與生機，熱情與真誠，他的幸福將由他自己一手打造。在整個賈家不可避免地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步瓦解崩潰之時，賈蕓無疑會活得越來越好。

可知，同樣處于貧窮，人生的選擇權還是在于自己。

貧窮，不是墮落的理由。是向下沉淪，還是向上提升，人生的道路是自己選擇的，也將由自己負責。窮要有志氣，即便時運不濟，奮斗也終未能改變處境，最起碼還可以活得健康、坦蕩。

這是檢驗人格的最好的試金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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